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。

　　林雨霞站在厨房里，对着空空如也的冰箱发呆。

　　她很少在公寓里做饭，大多在外解决。工作日的三餐可以在联合大的食堂混过去，休息日肯定是要回去和爸妈一起吃，偶尔应酬，比偶尔再多一些，是陈晖洁和星熊带着打包好的熟食生食过来的次数，至多打打边炉，要不就是烤肉。

　　然后喝酒到半夜。

　　客房在那种时候就会派上用场。

　　她探出头，看了看正蹲在客厅收拾行李的诗怀雅。

　　行李箱是早上和人一起送来的，又大又重，堆在玄关边上，还是接小学生下学到家，才被林雨霞拉出来，又帮忙摊开，才叫她自己整理。

　　诗怀雅显然没发现自己已经被房主的视线锁定了，继续埋头苦干，把衣服一叠一叠抱出来，堆在沙发上，书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日常用品也抱出来，堆在茶几上。

　　林雨霞没出声，就这么远远看着对方气喘吁吁，毫无章法的样子，早上还柔顺蓬松的金黄色发丝大约也受湿度影响，软趴趴地垂下来，变成可怜巴巴几绺，粘在菲林的后背上，随着对方的动作一晃一摆。

　　有点可爱的莽撞。

　　这几个词在林雨霞的脑袋里迅速略过，很快丢进必须遗忘的区域，以确保自己别太快产生没必要的感情。

　　半掩着的移门被推开，林雨霞故意把拖鞋踩得吧嗒响，得以在女孩扭头看向她后并不突兀地问出一句:“你有什么想吃的吗？”

　　诗怀雅仍然蹲在沙发边上，此刻仰起头与她对视，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上附着了运动过后健康的红晕，却被几片歪歪扭扭的儿童OK绷破坏。

　　额角一片，鼻尖一片，下巴一片，似乎是意识到成年人的打量，女孩慌忙间抬手抹了把脸，又埋下头去整理她那堆花里胡哨的衣服。

　　手腕上也有淡淡的青紫色。

　　林雨霞蹙起眉。

　　她应当是准时准点到的校门口，甚至还能说是早了不少时候，然而等到周围家长各个拎着书包牵着孩子离开，停靠在角落的小摊贩也推着车子走远，只剩原本隐匿在人堆里的壮汉保镖和她大眼瞪小眼。

　　“可能是留堂了吧。”

　　门卫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性，长了一张凶巴巴的脸，说话的语气却和他脑袋上那对乌萨斯独有的毛茸茸圆耳朵一样软乎。

　　林雨霞点头表示理解，在原地站了会，还是朝失去掩护后变得极为显目因而尴尬无比的保镖走过去。

　　“她常被留堂吗？”

　　保镖没立刻回答，墨镜架在鼻梁上，也看不透眼神，手足无措的样子，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作揖，最后僵成个木头，驴唇不对马嘴:“我的责任是保护小小姐安全，老爷说的 ，林小姐。”

　　然后鼻青脸肿的小小姐就从侧门溜溜达达出来了。

　　“林雨霞！！”

　　眼尖的菲林首先发现了站在一边的札拉克，小女生特有的尖锐的嗓音在这时候又被她抬高了八个度，刀锋一样刺进林雨霞的耳朵，再回头，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腿，已经顺着风跑没影了。

　　林雨霞于是弯起嘴角，几乎是刻意地朝着木头离开的方向哼了一声，很响亮的，确保周围暗地里的其他木头都能听到的那种。

　　诗怀雅当然也不是只看见林雨霞，她还是很有素质地回头给帮她开门的门卫道了谢，那个中年男人大概是和她很熟了，甚至还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。

　　“原来这是你姐姐啊，小翠？！快去吧，她可等你好久了。”

　　“我要说几次啊老欧！我姓诗怀雅！全名叫碧翠克丝·诗怀雅！你可以叫我碧翠克丝或者诗怀雅！！但是不要叫我小翠！！！！”

　　“太拗口了，小翠不好吗？一听就是乖乖仔。”

　　“我要是叫你名字只叫一半你开心吗？”

　　“开心啊。”

　　“那你叫什么名字？！”菲林的鼻头皱在一起，这是她耐心告罄的征兆。

　　“我姓欧阳，叫欧阳万里，但是大家都喊我老欧。”

　　中年男人笑眯眯低头和女孩子讲话。

　　小翠铩羽而归。

　　“叫小诗！！勉强同意你以后叫我小诗！！！不许叫小翠！！！！”

　　小翠熟练爬上林雨霞的机车坐垫后，在发动机的轰鸣里这样喊。

　　林雨霞终于还是没控制住自己抽搐的嘴角，暂且忘记了小翠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蛋，笑得差点从机动车道栽进绿化带。

　　就这样，问询事态的最好的时机被她错过了。

　　林雨霞犹豫该如何开口。

　　她这一天里已经受到了太多冲击，训练多年卓有成效的扑克脸——虽然陈晖洁说她就是面瘫，也早崩裂数次，心头仍旧不受控制地涌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情绪。是同情吗？不，她自己首先否认了这个想法。当作用对象是大古集团嫡系的千金小姐时，同情显然是最多余的，而她又确实感觉到了什么，那是一种来自她最隐秘记忆里的共振，让她无法将这个孩子的遭遇视若无睹。

　　思绪百转千回，札拉克已经走到了菲林面前，视线刚刚好可以瞧见女孩的发顶。

　　她于是慢慢蹲下身，与女孩的视线齐平着，又耐心重复了一遍:“你有什么想吃的吗？”

　　诗怀雅停下了手上的事。

　　“你家有什么可以吃的呢？”

　　“我想没有什么。”林雨霞叹了口气，“看来我需要买些能吃的东西填满冰箱了。”

　　“可是外面雨下得很大。”

　　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，女孩站起身，嗒啦嗒啦踩着明显比她的脚大好几号的拖鞋走到落地窗边，手指微屈，轻轻敲了敲正被暴力冲刷着的透明玻璃。

　　“我能听得到。”

　　夏季的雨就是这样，突如其来得轰轰烈烈，又在不知不觉间戛然而止，林雨霞估计这一阵大概也不会持续太久。

　　“而且超市其实很近。”停顿了一会，她补充到，“你还要其他需要的东西吗？我可以一起买回来。”

　　“雨太大了。”幼年菲林的固执超乎成年札拉克的想象，她又走回去，坐到她那一堆衣服中间，“你一个人去不方便。”

　　“我带你去更加不方便。”

　　周遭陷入理所当然的沉默，只有暴烈的雨声，铺天盖地，又被厚厚的钢筋混凝土建筑阻隔，闷闷地落到不知什么地方。

　　“那我......”

　　这次不等林雨霞说完，女孩咻得蹿了出去，极其灵敏的，尖尖的耳朵似乎擦过林雨霞的尾尖，留下一缕异样的痒，而当她反应过来，那个小炮弹已经砸进厨房，将整个橱柜里的东西都轰炸出来。

　　“哼哼。”

　　得胜的将军，提着她的战利品，大摇大摆走到了呆愣在战场外的公主面前。

　　“一大包的公仔面！完全未拆过！！”

　　公主面露难色。

　　“怎能让你吃这个......”

　　“为什么不能！！”将军立刻变回小学生，“我都没吃过！！！！这还是排骨味的！！”

　　“你从前未吃过？”

　　“从未！！”小学生很用力地点点头：“家里不让，但是我见同学吃过，有时候她们中午不想吃学生餐，就会偷偷买来吃，香死我了......排骨味的！你看这还是排骨味的！！！”

　　公主也变回了敏锐的Miss.Lin：“你不会就是为了这个不让我去买菜的吧？你早就知道厨房壁橱里有公仔面？”

　　“......”

　　“你先回答我。”

　　“......你让我自己去壁橱挑杯子的时候看见的。”

　　诗怀雅错开眼，不敢与周身气质突变的成年人对视。

　　“......”

　　“先把你的东西拿去你的房间整理好。”终于，林雨霞一字一顿，“刚刚带你看过，你应该知是哪间。”

　　“我知道。”诗怀雅垂头丧气，“反正只有三间房...晚上我吃....”

　　“不能只吃公仔面。”

　　“什么！？”意外之喜大概就是这样，诗怀雅第一次感受到装可怜的好处。

　　“我是说，”林雨霞觉得这辈子的气都要在今天叹完了，“你还在成长期，只吃公仔面营养不均衡。”

　　陈晖洁是带着怨气提着菜踩上林雨霞家的门垫的。

　　雨大路滑，马丁靴的高跟上满是污水渍，被狠狠蹭在了门垫印着的青创协的会徽上，也不管什么门铃不门铃了，来人直接上手，把木制大门敲得咚咚响。

　　“别这么生气嘛老陈。”

　　星熊跟在陈晖洁后面，同样两手都是满满的购物袋，还有把雨伞勾在她额顶的那支角上，充分展现了什么叫做物尽其用。

　　“你......”

　　粗口呼之欲出，门嘎吱一下推开，差点撞到陈晖洁的脑袋，后退几步低头，冒出个毛茸茸的家伙，大概是刚刚洗完澡，头发还没完全吹干，像是泡得半开不开的公仔面，黄灿灿得闪人眼睛。

　　没说完的脏字就这样噎在了陈警官的嗓子眼。

　　“小朋友面前不可讲脏话哦，陈sir。”

　　狡猾的大人站在孩子身后，浅紫色的瞳孔里明晃晃的戏虐。

　　陈晖洁抿起唇，与扎拉克眼神交错几瞬，又瞥了眼面前小孩的脸，居然就安安静静进屋了。

　　“下不为例。”

  她把装满东西的塑料袋扔进林雨霞怀里，熟门熟路拉开柜子，低头换鞋。

　　星熊也弯腰挤进门，乐呵呵的把手上两个袋子放下，又拿掉脑袋上的雨伞：“菜是我挑的，你要的日用品是老陈去找的，儿童用的餐具，洗漱用具和小的空调被，都在里面，按照你发来的单子选的，你瞧瞧。”

　　“诗怀雅，”林雨霞扭过头去叫那个正在继续抖水的小朋友，“你来看看，是不是你平常用的那些，没问题就也拿回房间去放好吧。”

　　诗怀雅于是把满头卷毛一下甩到脑后，啪唧啪唧踩着还粘些水的拖鞋走过来，很是无所谓地翻了翻袋子里的东西：“没问题，我用什么都行，你别听老头的唧唧歪歪。”

　　“那你拿走吧。”林雨霞将垂到女孩眼前的一缕刘海捋回去，“顺遍把你的头发再吹一下。”

　　“好哦。”女孩的声音细细的，拖着袋子走了几步，又转身回来，对陈晖洁和星熊打了个招呼：“忘记自我介绍了，我叫碧翠克斯·诗怀雅，从今天开始要住在这里，谢谢你们给我买东西。”

　　说完，鞠了个躬，也不管几个大人什么反应，自顾自离开了客厅。

　　“其实蛮好的嘛，老陈。”

　　里面的房门吧嗒一下打开，又合上，星熊靠过去，胳膊肘碰了碰陈晖洁的肩，却朝着林雨霞笑开了。

　　陈晖洁没理她，自己拉开把椅子坐下，星熊也不恼，跟着坐到桌前，反给陈晖洁倒了杯水。

　　林雨霞倒还是站着。

　　陈晖洁反而不着急了。慢吞吞把一杯水喝完，隐隐约约听见吹风机轰响，呼噜噜的，这才发出声轻笑：

　　“倒也没那么铁石心肠嘛，大名鼎鼎的Dr.Lin......”

　　“这就心软了？”